树,是那一棵棵落满风尘的静默生灵,眼见着吱吱呀呀的蓝轿来了,又吱吱呀呀地走远,着官袍的男人在轿中,也许在冥思,也许在打盹,也许在发呆。有时风吹树叶沙沙地响,有时淅沥小雨轻敲轿顶,他掀起小帘看,目光流转,并不开口问远处绿肥红瘦。树却见得,四季就这般溜溜达达地去。
到了灰墙青瓦的屋前,朱红的门为他留着,挂着叶的扫帚支在一边,饭菜香隐约。他抬眸见一角天空明,日光下澈,微觉得肚饿了,又忽然想抚琴。院里一口水缸,金鱼儿甩尾游曳,花叶的瓣徐徐铺一层,显出时光斑驳了些。他探头去看,有时捏一把面渣扔下。树见得,他会对着鱼儿说话,细细碎碎,声音似叶尖的光华,明灭不定。院里空空荡荡的,然或喜或悲,都有了听者,时而鱼尾起落,啪一声涟漪漾开,打破了满室寂然。又可从水中见容颜,眸光难辨,弯眉扬唇时,便是喜了。
春临夏至,门前一树藤萝总不知疲倦地纷繁,邀了院内的海棠,莺声燕语中,一齐鲜妍起来。望得人满目灿然,只海棠撇嘴凝眉,不愿芬芳袭人:“不做那香夫人!”她说,兀自舒展身姿,扬着头 ,眉眼间泻出一丝娇俏;藤萝便吃吃地笑,那一身紫的衣衫,深深浅浅晃着,竟越发地使人醉。他也醉了吗?这院子那么小,又那么静,哪怕是猫儿的一个呵欠也听得分明的。他可是,凝神垂目地听着二女闹春,只不愿打扰,但笑不语?
亦无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作一幅画,只有树见得,铺了雪白的宣纸,蘸带着木汁香的墨,先闭目思他一思,是海棠更美还是紫藤更俏?又或是那一尾尾欢腾的小鱼儿,谁把春来报?日光轻暖,他目光轻暖,笔下落一树繁花,花颜赧然。
风冷时他亦不舍,点了烛灯,披了衾衣,弯腰细细看,映出花朵儿眉目凄凄。他思及那黛玉且歌且泣,又想起孟襄阳恍然梦醒,树见得,这一袭春色终归去,他无意挽留,只神情悲悯。
在多远多远之外,有一处更大的院落。他曾与院主人比肩同行,言笑晏晏;也曾垂手站立,静静望着那人走远。那时他就成了一棵树,悲喜难辨地沉默着,见得那人其实形单影只,满心疲倦。独自走时他便感到院的大,及那周围一丛丛开的花,比自家院里的要鲜媚些,也许是自己不及那人懂风情?可即使是最懂风情的人也留不住时光,他便如是唏嘘。
在多久多久之前,有一个娇娇俏俏的女子,最爱海棠。她叫他公子,服侍他起居,听他吟诗作对,不掩饰心上脸上的欢喜;他亦喜她善解人意,如迎春花柔美,又带着栀子的香气。不愿提,红颜却是薄命,昔日事,不忍忆,女子可曾入梦来?只记得他为她落了笔,道斜阳院落晚秋天,犹对残花一怅然。他种的海棠,就在推窗可见的地方,如今已亭亭玉立,花红,叶绿,不复见当年的悲喜。
他曾是一身白袍清朗俊逸的青年,眉眼带笑,目光清明;他从不执着于时光的逝去,亦懂得看一树一树的花开,阅尽那鲜妍美丽;他读过许多久远的故事,喜欢听闲人们讲述篇篇传奇;他笔耕不辍,书事醒世的理想颠扑不破。
他的路永没有一处终点。起点是那一处小小的草堂.他不拘于事,谈笑间白驹过隙, 路上总是拾遗,留下的却是更多。
他的心曾走得多远,阅尽世间的宏大或微渺,到后来他苍颜白发,不再问天为谁春,只微微笑着,抚过那棵老树起伏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