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制造机器人闻名世界的科学家李泽湘最初连门都挤不进去,只能乐呵呵地倚靠着门框;著名数学大师、菲尔兹奖获得者齐尔曼诺夫坐在会客厅里,等待拜访演讲者;中国科学院院士张景中、英国剑桥大学高级研究员陈应天教授等人,起初只是坐在观众席上,认认真真地听讲话。
在12月18日举办的一场大学招生咨询会上,这些大人物都是配角。主角是身穿黑色风衣的朱清时,也是这所还没有获得教育部正式批复的大学的校长。下午两点,这位校长在启动校区里正式宣布,筹办中的南方科技大学将正式以“自主招生”、“自授学位和文凭”的方式进行教改,成为中国第一所从教育部手中收回办学自主权的高校。
在这里,校长都是配角,教授才是主角
事实上,早在3年前,深圳市政府就将建设南方科技大学(以下简称“南科大”)写进了政府工作报告。这个人均gdp全国第一的城市的目标是建立亚洲一流的研究型大学,参照模板是建校不到20年便跻身世界一流名校行列的香港科技大学
第二年,一份包括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一位院长在内的200多名候选人名单,摆在了校长遴选委员会主任、时任深圳市委组织部部长王穗明面前。这其中就包括中国科技大学前任校长朱清时。这位校长曾经以高调的姿态直面舆论,包括拒绝大学扩招、反对教育部本科行政评估等等。
“想在内地办一所这样的大学,必须找朱清时。”香港科技大学的原校长吴家玮与英国诺丁汉大学校长杨福家,作为遴选委员会的学术委员向王穗明推荐道。
猎头公司先找到朱,被婉拒。此后,南方科大筹备办主任梁北汉、深圳市委组织部部长王穗明上门,也遭到婉拒。这位退休的大学校长表示,已经替自己安排了写写书法、研究古陶瓷的闲适生活。
直至70岁的中科院院士陈国良与73岁的电子科技大学老校长刘盛纲来访。他们说:“我们追求教改这么多年,都没有好的条件去实现,深圳的条件这么好,这会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
或许是这番话打动了朱清时。2009年教师节,这位63岁的老人从时任深圳市代市长王荣手中接过了聘书。
这位刚刚走马上任的校长同时申明了自己的建校原则,其中包括“去行政化”与“教授治校”。在他看来,只要有一所大学通过打破行政绑架的形式教改成功,就会跟上一批同样希望建立现代大学制度的大学,整个教育体系就能回归。他把这种改革称为教育界的“蛇口”,“30年前,经济要恢复活力,需要打破铁饭碗,30年后,教育要恢复活力,同样应该打破铁饭碗!”
对此,他先拿自己开刀:这个自1998年就享受副部级待遇的官员,严肃地提醒市领导,自己从到深圳那天起就只是个打工的;去市教育局开会的时候,他会被安排在深圳职业技术学院院长的下手,以示他没有行政级别;为了将行政力量的干预降到最小,他制订了一份《南方科技大学条例》,其中,学校的最高决策需由理事会决定,而理事会中,一线教授代表不少于1/4,国内外的教育专家不少于1/4。
一位行政人员告诉记者,朱清时对每位行政岗位的应聘者都要亲自面试,主题大多围绕如何理解“去行政化”展开。“做这件事的人,必须志同道合,必须有理想主义。”朱清时说。
每次面试结束,朱清时还会提醒对方做好心理准备,“在这里,我和你们都是配角,教授们才是舞台上的主角”。据说,在校园里,他决不允许出现局长、处长的称谓,行政人员一律互称老师。
为了让主角尽快出场,这个喜欢穿布鞋的老人常常要到世界各地“三顾茅庐”。
物理学家、剑桥大学终身荣誉教授陈应天还记得,师弟朱清时打来电话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严济慈老先生60多岁的时候还在教我们,现在我们60多岁了,也该为下一代做一些什么了!”几个月前,朱清时亲自飞到陈应天太阳能企业的基地锦州,将南科大发出的第一份聘书交到其手中。
更多的人是主动前来的。在2009年10月底赴南非参加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大会时,朱清时随身携带的400份南科大宣传单被在场的华人学者一抢而空。
甫一上任,朱清时便接到了李泽湘的电话。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赴美留学生之一,早在1986年,李泽湘就和很多同学自发编写了一份关于高校改革的建议书寄至教育部。多年后,他告诉朱清时,为了“一代人的高教改革梦”,他愿意回国做义工。
迄今为止,已决定加盟的名师还包括原香港科技大学化学系主任李晓原、香港科技大学数学系主任励建书、中国科学院院士张景中等。除此以外,南方科技大学还将在5年内面向全球招聘30位特聘教授及其团队。
这种理念还感动了不少志同道合者,原本是深圳一家互联网公司技术总监的朱朝阳就是其中一个。如今,他成为南科大负责网站维护的工作人员,由于人手不足,他还承担起安装办公室电话的工作。面试的时候,朱清时问他,为什么要辞职降薪来南科大?他乐呵呵地说,参与了这件事,以后就可以讲故事给孩子听了。
他从没做过这么难的实验,每天靠吃几种不同的安眠药才能入睡
然而,变革的开始并非一帆风顺。
南科大刚刚筹建之时,深圳市政府本想通过抽调骨干的方式为南科大输血,朱清时却发现,凡是职位在副处级以上的工作人员,往往不愿意抽调到南科大。有一次在北京开会,一个老校长揶揄他:“你呀,挖了个去行政化的坑就跳进去了,结果没人愿意陪你跳啊!”
另一个难题是建校和招生。朱清时一度乐观地认为,南科大的建立会像深圳大学一样顺利。1983年1月,邓小平视察深圳,时任深圳市委书记、市长梁湘指着一片空地对他说,“我们将在这里建深圳大学校园,今年秋天就可以上课。”邓小平回京后跟人说,这就是深圳速度。
但现在,用朱清时的话来说,自上任那天开始,他就被扔进了冰窟窿,每天要靠吃几种不同的安眠药才能入睡。他表示自己从未做过这么难的“实验”。
2009年9月10日,他赴深圳上任,9月15日,中央相关部门工作人员便来到新校区施工现场,明确表示“南科大未批先建”。
另一个质疑直接针对南科大的校名,有人提出,教育部规定新建高校不允许使用“中国”“南方”等大词,南科大应改名为深圳科技大学。
朱清时采用的对策是借助媒体,那段时间,他开始大量接受采访,向公众传达自己的改革理念。有观察人士指出,借助民意是朱校长的一步好棋。
除此之外,在去年年底参加澳门大学新校区奠基仪式的时候,朱清时与刚刚上任的教育部长袁贵仁进行了一次“鼓舞人心的谈话”。
20天后,在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主持召开的征求《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意见和建议的座谈会上,温家宝问朱清时,“你最近是不是去深圳搞了个南方科技大学?”合影留念时,温家宝又把朱清时拉到身边,详细询问了南科大的教改情况。
此后,教育部内部关于校名的争议便平息了:“总理都叫南方科技大学了,肯定也不能再叫别的名字了”。2010年5月,全国人大常委、原教育部副部长吴启迪也率教育部专家考评组到深圳,对南科大的筹建工作表示肯定。
不过,一份发布于1986年的《普通高等学校设置暂行条例》卡住了教育部对南科大筹建工作的批复。根据该条例第17条规定,“设置普通高等院校的审批程序,一般分为审批筹建和审批正式建校招生两个阶段”。其中,仅仅要满足获批筹建的条件,就需要在校生计划规模不少于5000人,图书不少于60000册,这对于首批招生计划50人的南科大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
在朱清时的再三争取下,今年9月27日,教育部的高校设置委员会曾专门开会研究南科大的问题,一位知情人士透露,会上的专家全票通过为南科大发个“准生证”。
但问题接踵而至,根据条例,即使获准筹建,也仍要等到正式建校时才可得到招生资格。“我当了十年校长,都不知道有这么多行政规定。”朱清时感叹。
他不得不再次进京跟教育部协调,教育部给出的让步是,同意南科大与中国科技大学联合招生,但招来的学生必须是中国科技大学学籍。
这让朱清时无法接受,“改革的结果就是建一个分校,这还叫改革吗”?
另一个障碍是,根据现行制度,南科大要从专科开始办学,升到本科,再申请硕士点、博士点——要办成研究型大学,至少要30年。事实上,曾经被寄予厚望的深圳大学,便长期受困于此条例,虽然建校很快,但获得第一个博士授予资格时,已是2006年。而对朱清时来说,一个一流的研究型大学,如果没有研究生将是灾难性打击。
这种现状让朱清时决定跳出现行体制,从教育部手中要回招生和授学位的自主权,采用“寒假考试、春季开学”这种强行闯关的方法。
他说,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一件事是等着批复干的。“改革需要承担者,深圳精神就是敢闯,从今天起,我们要打破教育的铁饭碗了,自主招生,自授学位!”10月份,他在一次内部会议上讲道。
能做一个真正的大学校长,真好真好
12月15日晚上8点,朱清时推翻了秘书写的草稿,亲自执笔写就了1700字的《致报考南方科大考生、家长的一封信》。那天晚上,他吃了好几种安眠药,但还是一夜未睡。
在信中,他明确提出:大学失去了办学自主权,造成高校“千校一面”。他也表达了收回“自主招生”、“自授学位”的改革决心。
这个已经头发斑白的老人向中国青年报记者坦承,他不是没有顾虑:他担心拿不到教育部认可的学位,会影响学生未来报考研究生;他担心没有教育部的学籍,会影响学生的医保办理;他更担心的是,南科大的教育改革,得不到社会的认可,在招生咨询的时候就半路夭折。
让他欣慰的是,12月18日下午的招生咨询会上,家长与学生的热情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一对从湖南娄底坐了十几个小时硬座赶到深圳的双胞胎姐妹说,有人告诉她们,有一所叫南方科大的学校会在明年招生,你们一定要去考,考不上就复读。
一个从云南楚雄赶来的大学老师,带着自己11岁的小女儿早早来到会场。他说在他任教的大学,只靠论文数量评职称,他希望女儿未来能够上一所懂得“纯粹和纯净”的大学。
一位70岁的老人陪着自己16岁的孙女来到咨询会,这个叫崔廉的女孩儿已经拥有了14项个人专利发明,但做的练习题还远远不到老师要求的一科8000道,她说,她想去一个不会强迫她做事的学校。
“我们希望中国能有一所尊重教育规律的大学。”李泽湘告诉记者,在国外,任何一所名校都是自授学位,真正的异类恰恰不是南科大。
如今,从南方科技大学启动校区行政楼向外望去,能看到一片大工地。这里正在修建这所大学的新校区。早在朱清时到岗之前,深圳市政府就聘请了国际著名建筑设计公司,为新校区设计了“极尽奢华”、“非常后现代主义”的教学楼。
这个即将动工的工程被朱清时紧急叫停。他提出了建设不装电梯的小楼概念,他将其称为书院,理由是“楼越高,学生与老师之间的距离越远”。朱清时希望在南科大的校园里,也能形成一种对知识最朴素的敬畏。
为此,朱清时还计划,学校的生师比例控制在8∶1,第一年招生50人,第二年招150人,之后将学生数逐步稳定在每年2000名本科生的水平。
对于深圳这个城市,南科大就像一个新生儿,连出租车师傅都尚未熟知。某种意义上,64岁的朱时清之于这座城市,境况也相似。
在合肥时,担任中科大校长的他每到机场,都能享受省部级领导的免费一等贵宾室。但第一次到深圳时,这位已经无官无职的老人突然发现,一等的贵宾室不允许进入,二等的贵宾室还要收取费用800元。
朱时清笑着说,那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大学校长,而不是副部级官员,能做一个真正的大学校长,“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