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把一些表面的东西看得太重要了,首先就是财富。其实真正对人更重要的,是一个好的环境,一种正确的价值观念,是个人的修行。一个人如果没有价值观念,没有生活目标,很容易在喧扰的、空洞的生活中迷失。
——周国平
笔者:在你45岁以前《人与永恒》里,探索“男人与女人”、“理性与感性”、“性、灵性与爱”;在你50岁以后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宝贝,宝贝》里,探索“父性与孩童”——可以这样说吗:著作的内容变化,记录了你的人生轨迹?
周国平:其实总的方向是一致的,我一直关注人生的各种问题,包括根本性的问题,也包括形而下的问题。这些东西牵扯每一个人的心灵。我的关注指向肯定受到经历的影响,无论《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也好,《宝贝,宝贝》也好,实际上都和我的经历有关。一个人在人世间走一趟,会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这些过程都是暂时的,你拥有的就是这些“暂时”,它也因此而可贵。想让这种“暂时”不那么快地过去,只有一种方式:写作。写作对于我来说,不单纯是我的职业。其实搞哲学的人是不搞写作的,他要搞学术。我不愿意那样。我认为如果纯粹地搞学术是不够的,因为我是一个真实的人,我不愿意变成学术的工具。
笔者:父亲对于女儿的爱,往往是矛盾的。一方面是“爱的独占”,希望她属于自己;另一方面是“爱的奉献”,希望她属于世界。告诉我们在《宝贝,宝贝》里,一个哲学家的爱是怎样的,超越于这些世俗套路了吗?
周国平:从亲子关系来讲孩子是我的骨肉,我肯定觉得她是我的。但这种“是我的”不是一种私有的概念,是一种血缘的概念。我并不认为我能够像一个物品一样去占有她。一个父亲对女儿男朋友的挑剔心态是可以理解的,也许到她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心里也会有一种酸意,但我会克制自己、换位思考,我会帮她分析什么样的人适合和她一起生活,但不会替她做主。
笔者:王朔写了《致女儿书》、崔健出演了《我的父亲母亲》。所有那些有锐度的有灵性的才子,都随着岁月顺应了人生,或者说“老了”。这是可悲的事情,还是可喜的事情?
周国平: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现象。人们往往容易被野心支配,搞什么伟大的创作,觉得惊世骇俗才有价值。但是我觉得,人类生活的核心永远是平凡的。不管社会怎么变化,历史怎么发展,永恒的就是人类的延续。这就决定了,人的亲情是古老而常新的。一个国家即便发生政治变化,只要老百姓能够繁衍下去,就什么都不怕,人类的生活还会朝着健康的方向发展。人们都能来关注和珍惜平凡的生活是好现象。
笔者:现代传媒也衍生了许多“泡沫人生”。但是似乎,这个时代宠爱平庸化、明星化。是时代的错误,还是平庸的错误,还是高贵的错误?该怎么平衡自我与社会之间的冲突呢——也许对哲学家来说,这是他们一生的焦虑。中国古代士人给出的答案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以为如何?
周国平:平庸和高贵无所谓错误,这是一个价值判断。但我们这个时代确实有个问题:浮躁。人们把一些表面的东西看得太重要了,首先就是财富。我觉得金融危机特别好,它打击了人们对财富的狂热,提供了一个反思的机会。现在大家回过头来想,意识到了还有比财富更重要的东西,宁可社会发展得慢一点。
其实真正对人更重要的,是一个好的环境,一种正确的价值观念,是个人的修行。一个人如果没有价值观念,没有生活目标,很容易在喧扰的、空洞的生活中迷失。内在的东西丰厚了,无论外在的诱惑、压力多大,你都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但如果你内在的东西很薄弱,压力来了就会害怕,诱惑来了就会挡不住,就没有自我了。所以,我们讲“自我哲学”不是一个空洞的东西,一个人有没有“自我”就看这个人的心灵世界是不是足够强大。
我觉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句话是对的。但其实是有一个关系问题,“独善其身”是个基础,只有“独善其身”的人才能“兼济天下”。如果自身都搞不好,又怎么去“兼济天下”?自己要有自己的精神生活、自己的追求目标,如果没有的话就是瞎吵瞎闹,对社会没有好处。这样的人发出的声音越大,越是噪音。
笔者:我们想知道,你——父亲,与宝贝——孩子之间,一天工作生活的时间表。你怎样陪伴她?怎样游戏?怎样沟通?怎样教育?怎么躲避“对于幼嫩的心灵,哲学会使她孤独”的陷阱?你说“从一个人教育孩子的方式最能看出这个人的人生态度。那种逼迫孩子参加竞争的家长,自己在生活中往往也是急功近利的”。怎么避免?
周国平:我最大的优势是时间自由,所以用在女儿身上的时间很多。我的主要工作是写作、搞科研,我可以把这些事情往后推一推,但是陪孩子玩这件事不能推,因为没法弥补——孩子很快就长大了,你没有机会跟她玩。
孩子特别需要快乐。尤其现在的独生子女,她的玩伴是很少的,大人陪孩子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成长方式。我在跟孩子玩的时候,是听孩子支配的。孩子在日常生活中是被动的,她要依赖大人,但是在游戏中往往是主动的。她会想出很多怎么玩的花招,我就马上响应她,推动她的想象力往前发展,这样她也觉得有意思。
孩子很小的时候,我们会捉迷藏,她来抓我,我来找她。稍微大一点,她开始玩过家家,模仿大人的生活。你如果真的投入了,感受到的就是孩子的快乐。实际上孩子是在学习生活——它不仅仅是“在生活”,而且是“高于生活”,她会去想象。跟孩子玩的时候我特别喜欢逗她,我会装傻充愣,这样她会特别有成就感。她说你怎么那么笨啊!这个时候她特别兴奋。这个时候她的自信心、想象力会全面发展。
在《宝贝,宝贝》中,我写到一些关于她的事。比如上小学时,一个小男生给她写情书,且跟另外一个小男生说喜欢啾啾。另外那个男孩就当着写情书的男孩跟“啾啾”说“这个男孩喜欢你”。此时,写情书的男孩就不承认喜欢她了。啾啾很生气地跟我说:他竟然为了面子否认事实。我说,宝贝,不是那么简单的,他是害羞。这是一个秘密,他不愿意别人公开谈论——其实这样的事是非常珍贵、非常可爱的。
笔者:当今的青年物质丰裕,却很容易抑郁、迷茫。症结何在?你怎么看现代人“无法承受生活之重”出现的精神问题。哲学、或者文学能够拯救吗?
周国平:这不是拯救的问题,只能说是个人的问题。任何时代都有清醒的人和不清醒的人。现在是个商业时代,很多人被财富拖着走;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是个强调意识形态的时代,很多人也是被那个时代左右,也没有找到自己。我们不要去怪罪时代,只能去要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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